奶奶,有个习惯,只要我们远行,一定要出门相送,七十岁时如此,八十岁时如此,如今九十多了,还照样如此。
她送,父母也要送,看着我们上车,看着车子启动,看着车子拐出胡同口。一家人兴师动众的,我真受不了,透过后视镜,回望他们恋恋不舍的眼神,我尤其受不了。
怎么了,我又不是一年半载地回不来?何劳长辈们这样隆而重之地相送!我只不过,暂时从乡下的家回到城里的家而已,况且下周周末,我肯定还会回来。我有点不解,只能归结为老人老礼儿。
奶奶的老礼儿,多了去了,我深有体会。比如,敬惜字纸,她从不让我们坐在书本上,那是先贤留下的墨宝,随意作践就是大不敬;比如,不留福根,吃饭不掉残渣不弃汁水,饭吃到最后才是精华,丢掉福根那是罪过;再比如,要养成“冻死不烤灯前火,饿死不吃猫剩下的食”的骨气。初一十五,逢年过节,该怎样就得怎样,吃什么,做什么,礼数一点都不能差。当然,这样的礼数,还有很多,奶奶用她的一生坚守着,她觉得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,在自己手里失了传,她负不起这个责任。
生命的年轮,碾过大半个世纪,奶奶跑赢了她的同龄人,跑赢了比她小一轮,小两轮的街坊邻居。找她串门的人一年比一年少,先时,一屋子两炕,打麻将,斗索胡,做针线,唠家常,热热闹闹。渐渐地,能说得上话的,能玩在一起的,逐年减少,麻将不够手,纸牌也少有人玩,虚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多。如今,她一个人摸纸牌,一个人看电视,一个人坐着发呆。我想,她内心一定很冷清,所谓“晚景孤单”,莫过于此吧。
然而,她并不寂寞,四世同堂,孙男娣女一大群,人来戚往的还算热闹。只可惜,我们姐四个,各有各的家庭,姐姐和妹妹嫁到邻村,我和弟弟也一南一北住在城里,家里就只剩父母和奶奶,按父亲的说法,我们是“一线三点——三三制”,弟弟三口,我们三口,老家三口,聚在一起有九口之众,若算上姐姐和妹妹家,外甥和外甥女,外甥和外甥女的孩子,人丁还真是兴旺呢。奶奶乐得数算这些晚辈,大家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,可每个人都在她心中留有位置,她常扳着指头念叨,大帅(我的儿子)大学快两年了,二帅(弟弟的儿子)明年也要高考,大眼儿、小眼儿、星星(我的外甥、外甥女)的孩子多大了、叫什么,数得心花怒放时,就吃吃地笑,数到不高兴时,就一顿埋怨:考学,考学干什么呀?好端端的一大家子,弄得东一个西一个的,有什么好?我知道,她是看到人家孩子早早地结了婚眼气,她是急着盼着想抱玄孙儿了。
家有一老是一宝,有一位九十多的老奶奶可以孝敬,很多人都投来艳羡的目光,那是我们晚辈的福分。姐姐妹妹来得勤,隔三岔五轮流来照看奶奶,一个负责洗澡洗衣服,一个负责剪指甲梳头,奶奶天生爱干净,一辈子都清清爽爽利利落落;我和弟弟,只有周末才能回家,帮父母侍弄农活,围在一起吃顿团圆饭。你来我往,填补着家里的空白,奶奶脸上高兴,心里舒坦,神清气爽的。
毕竟上了年岁,奶奶耳背了,耳背了的奶奶,总侧着耳朵听我们说话,我们笑她也笑,我们上火她也着急,其实她一点也听不清,只是观察我们的表情。和她说话很费劲,声音小了听不见,声音大了她反感,仿佛有意和她置气。最不可理喻的是接电话,她一接电话就打岔,打到天南海角,风马牛不相及,无可奈何,只好搁下电话了事。她的眼也花了,花了眼的奶奶,再也做不成针线。这一切她都受不了,“老喽,不中用了,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呀!”
说是这样说,她的心还明镜似的,凡事都能端详出个门缝,这是丰富的阅历使然。你想,一个接近百岁的老人,经历该有多么丰富呀,朝代的更迭,世事的无常,人生的冷暖,哪一样不敲打过她的神经?闹日本鬼子,她还是黄花闺女,脸上抹了锅底灰,惊慌失措,一遍遍往青纱帐里跑;解放战争,她初为人妇,丈夫参军去部队,独守空房,了不却的牵挂和结记;抗美援朝,丈夫征尘未洗,就又赴朝参战,担惊受怕,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又一次经受住考验;改革开放,日子稍有好转,丈夫便舍她而去,居寡多年,长时间走不出心里的晦暗。一世的风雨,让她想透了,看开了,没有理由不好好活着,活着享太平,活着享天伦,活着享清福。
天气好时,她拄着拐棍,来到屋前台阶上,晒太阳或歇阴凉。石榴和柿子,开了花,坐了果,果实悬在枝头,她总能说出准确数量;猫和狗,绕膝玩耍,跳过来,蹦过去,逗她开心,惹她心烦,她抄起拐棍干涉;大多时候,她一个人想心事,陈年旧事涌上来,心里装不下,就讲给我们听,我们慢慢咀嚼着,还真是津津有味。
忽然地,她问我:“你,什么时候退休呀?”我说:“至少,还得十年!”“十年,还早呢?那地怎么办,你不回来种嘛?”
我无语,她却说:“十年呀,我等不到那时了,你们看着办吧!”
这就是我们的奶奶,老礼儿老事儿多着呢,体会久了,感触深了,还真觉得没少受益。
她有午休的习惯,吃过午饭,迟迟不肯休息。母亲说:“你走,还是不走呢?你奶奶惦记着送你们!”我知道,我若明确地告诉她不走,她才安静地睡去,我若走,她时刻准备出门相送。天气好,她穿衣带帽,送到门口;天气不好,她会隔着窗户,目送我出门。
多少年了,这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程式,也永远定格在我们的心里。
那是老人的一片心呀,我怎么会读不出,又怎能轻易辜负了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