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南是一条土路,路边是一道4米多高的垂直土梁,土梁上有一排房子。最西边的房子还亮着灯,透过玻璃和窗户外钉着的塑料布,灯光很微弱。
80岁的张荣业刚刚起床,穿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灰色西装。西装上有两块红色异常醒目,一块在左胸前,一块在右臂上,那是一块护林员的胸牌和一条护林员的袖章。袖章是崭新的,胸牌却算得上古董了,上面有烫金的“毛主席语录”:“绿化祖国,实行大地园林化。”“老伴,给我准备好东西,我要去巡山了。”张荣业一边给西装外面套大衣,一边高声说。外屋,84岁的朱爱荣正往一个古董级的军用水壶里灌水,听到老伴的话,她拿起灶台上的玉米轴塞住水壶口就往里屋赶。“你注意点身体,别摔着了……”朱爱荣在帮着张荣业穿大衣的同时细细地叮嘱。“没事,山里的路太熟了。”说着话,张荣业拿起水壶和一个塑料袋就大步出了门。
一个老人的8000亩山林
朱爱荣腿脚不好,等她走到屋门口,丈夫已经快出院门了。“早点回来,别太晚了,让我操心。”朱爱荣高声说。“好的。”呵呵的笑声中,张荣业的背影消失。他左手提着水壶和塑料袋,右肩扛着一米多长的劈斧,沿着山坡下的土路大步向西走去。
沿着土路走出将近1公里,张荣业走上了路北的一条小路。其实只是枯黄的野草被踩出的一条一人宽的线条。进入密林,这条算不上是路的小路越来越难走,经常有一些有韧劲的野草形成“绊马索”,稍不留神就会受伤。这时候,老人带着的劈斧就有了用武之地,劈下树枝,砍断野草。
年纪不饶人,走了快一个小时,张荣业有些喘不过气来,只好找了棵松树靠着坐下来,灌了几口已经冰凉的水。歇息了十来分钟,老人继续上路。或许是因为太寂寞,张荣业唱起了歌:“东方红,太阳升……”带着寿阳味的歌声在林中回荡,让寒冬中的山林多了几分生气。
休息了三次后,张荣业爬上一道山岭向四周眺望。四周的山岭都是灰绿夹杂的颜色,灰的是掉光了叶子的乔木灌木,绿的是常青的油松,这8000亩的自然林都是老人的“辖地”。
没有看到烟,也没有看到人,张荣业松了口气。一到冬天,就有不少外地人进入树林打猎,这一天是周末本来人会更多些,幸好是阴天,而且天气预报说会下雪。
中午12点多,张荣业来到山林里的“餐厅”。那是一棵碗口粗的松树,树边有一块1平方米左右的平地。老人靠着树坐下来,打开塑料袋,拿出老伴给他准备的干粮。三个小馒头早冻硬了,张荣业的牙早掉光了,只能用牙床慢慢地把馒头压碎,然后喝一口冰水,把馒头送到肚子里。半个小时后,老人继续巡山,继续走走,歇歇。
寂静的山林里,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,天色渐暗,张荣业该下山了。下山的路更难走,野草覆盖下的地方如果是光滑的石头就会让人打滑,老人的步伐也没有上山时矫健,一步一挪,颤颤巍巍。
再回到那条土路,已经是下午5点多,天已快全黑。除了唱歌,张荣业一整天没有说一句话,但是他却很高兴:没有遇到人,更好。
离家还有几百米,张荣业已经看到正在倚门眺望的老伴。老人挺了挺腰杆,加快了步伐:“我回来了。”朱爱荣听到声音才知道远处的黑影是归来的丈夫,马上出口抱怨:“不是告诉你早点回来吗?怎么又是天黑才回来。”张荣业笑了笑,解释说:“山里那么远,走着走着就晚了。”
这53年,每逢冬春两季,张荣业就这样天天一个人走在8000亩山林间;朱爱荣嫁给他52年,也一次次这样送他上山,盼他下山。这段对话已经重复了无数遍,他早知她要抱怨什么,她早知他会如何解释,他们却依旧天天如此,哪怕一字不改。
一个老人的53年坚守
53年,是一段漫长的日子。1960年,郝家庄村还是马道大队下属的一个小队。那一年,小队组织了民兵连,退伍两年的张荣业成为民兵连长。那时候还没有护林员,靠近林区的民兵连也承担着护林的责任。哪里着火,张荣业就带着50多名民兵前去灭火。那时,张荣业还是个棒小伙,一个小时能走10里山路,绕林区走一圈也就两个多小时。
十年后,张荣业算是有了身份,上级给他下发了两个护林员胸牌(前文提到的胸牌就是其中之一,另一个被他藏在一个软皮小本里)。此后,不管世事如何变幻,张荣业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护林员,胸牌也从来没离开过他的衣服。胸牌还是新的时,他用别针别在胸前,后来胸牌背后已经破得没有插别针的地方,他就让妻子把胸牌缝在胸前。“洗衣服时拆下来,衣服干了再缝上去。”张荣业说:“不戴这个不行。遇到有人在山里抽烟点火,你说他,他会问你:凭啥管我?有了这个他就听你的。”
这53年里每逢护林防火的时候,张荣业就会天天出现在山林里,只有1996年例外。那一年因胃神经疼,62岁的张荣业在县城的女儿家休养了一年。“担心林子出问题,可胃神经疼很难治,着急也没办法。还好,林子没出事,这53年,这林子从没出过事。”张荣业指着山坡上的油松说,油松可不像别的树,被火烧了就长不起来了,这里就会成为荒山秃岭。
油松记录下了张荣业的53年。他指着一棵五六米高的油松说,这是他看护的第三茬油松了。一茬油松成材了,村里把它们卖出去,油松留下的松子会长出油松苗,然后慢慢长大。
随着油松一茬茬长大,张荣业却走得越来越慢,绕林区一圈需要花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。现在,他走上两三里就腿软、气喘、头晕,一整天也未必能绕林区走上一圈。
一个老人的不舍
53年护林本就不易,如果加上“义务”二字,就更加令人惊叹了。
“我生在这、长在这,山林是国家的、集体的,也是咱自己的,本来就有这个责任。水火无情,山上着了火,我们这村子能好得了?自己的山自己管理,你挣谁的钱?”记者向张荣业求证是否是“义务”护林时,老人高声说。
随后,他慢慢放低了声音。“我是退伍军人,每年的优抚、养老、低保能有4000多块。老伴是1946年的老党员,每年的补助、养老、低保也有4000多块。我们一年有1000多块就够了,要那么多钱干啥?”
随着年岁的增加,儿孙们对张荣业的身体越来越担心,女儿多次想让他跟自己一块住,张荣业却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拒绝。“我年纪大了,去了新的地方和人家说不到一起。”张荣业嘴上这样说,其实却是心里舍不得自己的8000亩山林。“眼看着它们长大成林,怎么能放得下。我生在这里,长在这里,以后也要死在这里。”
按照当地风俗,张荣业已经给自己和老伴准备好了墓穴。墓穴离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山林只有一里路,在一片山坡上,“能看得见那片山林”。
身边人眼中的他
“俺是老党员,当然支持他这么做,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嘛。可是这几年越来越担心,他年纪大了,如果摔一跤咋办。村子里没人,林子里也没人,摔倒了也找不到人。”
——妻子朱爱荣
“上世纪70年代我就认识了老张,那时候他的体质比现在好得多。他一生都在护林,一走就是几个小时,从没有中断,可以说把林子看得和自己儿子一样。”
——解愁乡林业工作站站长陈永铮
“(村里大部分人都搬走了)现在我们村里只有8个人,都是护林员,大家轮流巡山。老张是年纪最大的,也是最认真的,即使不轮他巡山他都会到山上转转,遇到有人在林子里抽烟生火,他都管。”
——郝家庄村村长郝凤皋
记者手记
崭新的破胶鞋
帽子、衣服、裤子、水壶、胸牌……张荣业全身的装备几乎都是破旧的,他脚上的绿胶鞋却似乎是崭新的。
之所以“似乎”,是因为严重的不搭调。鞋带和大部分鞋面还都是绿色的,估计都没有洗过,胶底也很完整;然而鞋面上却被撕开了几道缝,用黑色的粗线缝着。
记者问起这双奇怪的鞋,张荣业解释说,这双鞋确实是崭新的,才穿了一个多月。“山里边太费鞋,树枝啊、石头啊容易把鞋划破。一双新鞋一般能穿两个月,头一个月还行,第二个月缝缝补补地穿,过了两个月就不能穿了。”
在计算全家一年的开销时,张荣业也提到了买鞋:“一年6袋面、6双鞋就够了。”20元一双的胶鞋,对一年1000多元“预算”的张荣业来说,已经算是不小的投入了。但是,老人从未因义务护林而抱怨。
记者问起巡山时有没有危险,张荣业想也没想就说没有。但是,当记者问他有没有带着女儿、外孙们巡山时,他却说怕孩子们出事。事实上,在这片山林里还存在一些野兽,比如野猪、山羊。还有村民告诉记者,1997年村里人在羊圈里抓住了一只花豹。
这个普通的老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,他只知道,这8000亩山林属于自己的村子,保护好这片山林是自己的责任。
他说,他会一直巡山,直到自己走不动,或者永远地合上眼。